撰文/秦朔（《南风窗》前总编辑、《第一财经日报》前总编辑，现为新媒体“秦朔朋友圈”创始人）

万宝华之争8月4日再掀高潮，许家印领导的恒大集团在收市后宣布，恒大以91亿元人民币的代价，通过其附属公司在市场上收购了万科已发行股本总额约4.68%的股份。真是万科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我打电话给恒大的几位高管，他们说感到很异常，没有听许老板讲过要战略性投资万科。且恒大刚刚成为A股上市公司嘉凯城（000918.SZ）的实际控制人，在A股和H股各拥有一个资本平台，没必要争万科。恒大品牌中心负责人说：“就是财务投资。”我也联系许家印本人，但没有回复。

我认识许家印是在20年前了。那时他还在《南风窗》对面的新粤海大厦办公，一共只有两间像酒店房间大小的办公室。当时是作为深圳一家国企的代表，到广州开发房地产。他在广州成立的公司叫鹏达，开发的项目叫珠岛花园。他说是1994年国庆节之后，司机、出纳、业务员和他4个人开着标致车到广州的。珠岛花园很成功，开了二期之后，他就离开了国企，自己创业，成立“恒大”，寓意是，“古往今来连绵不绝，曰恒；天地万物增益发展，曰大”。1997年，恒大在广州开的第一个楼盘叫“金碧花园”，“开盘必特价，特价必升值”就是那个时候提出的营销口号。

因为是老乡关系，我和许家印一直有联系，见证了他的发展。印象最深的，一是通过“精品工程”提升了品质和竞争能力。早期恒大走低价和快速去化的路线，品牌和质量给人的印象属于中游水平。大概是2004年前后，也就是许家印开始在全国全力扩张的时候，他狠下了决心，要走精品之路，先从整个供应商体系开始严格筛选，后来把精品意识应用到房地产的全流程，定了6000多条军规。2004年五一节，他在广州金碧世纪花园号召“从零开始、塑造精品”，然后用3台推土机和6把大铁锤将花了1000多万元、建了300多天的园林砸毁，自此开始探索“标准化精品”的道路。标准化包括管理模式、项目选择、规划设计、材料使用、招标、工程管理以及营销7个方面，仅《恒大精品工程标准》就厚达数百页。现在，恒大的全面质量管理办公室还有“质量锤”，到各个项目现场抽检，有严重问题可以举锤就敲，砸掉重来。

许家印给我的第二个印象是能屈能伸的韧性。由于快速扩张，负债率高企，急需上市，但是2008年3月20日，本来是在香港上市路演结束、招股完成、公布定价的日子，由于受美国金融危机影响，市场过于冷淡，许家印又不愿意接受摩根斯坦利的压低招股价的建议，于是上市终止。那一段时间，关于恒大资金链断裂、可能破产的说法甚嚣尘上。许家印住到香港，以这个国际金融中心为基地进行融资。我有一次出差，和他在新世界集团的会所见面，聊起来，那真是倍感市场无情，他也要低下头，经常陪融资对象们打牌，结果自然是输到别人满意。许家印知道恒大的困境和绝境，但他一个人扛住，而把笑脸留给外界和员工，特别是让银行不要抽贷。他真的融到了钱，找到了新的增资对象，恒大依然在运转，到2009年终于上市成功。在中国发展商中拥有规模最大的土地储备，这令他一夜成为首富。

许家印给我的第三个印象就是多元化的发展。从足球到冰泉。恒大在资本市场的估值不高，也是因为投行觉得他太多元化，不专业。但许老板定的事，就是恒大要做的事。而结果往往证明他是对的。

多年前，我跟许家印交流时谈过万科。恒大总裁夏海钧邀请我在他们内部做过报告，我很推崇万科的职业经理人文化。许老板公开不说，但私下里并不同意，他的看法是，万科好是好，但是没有恒大这样的民企能拼，他始终相信未来恒大才是中国最大。去年我听恒大的高管说，许家印每周有一个晚上还要开集团和区域公司高管的视频会议，业绩表现好的和表现不好的都讲，常常开到凌晨一两点。他晚上常常有应酬，周会就在他应酬后开，喝过酒头脑照样清醒。

恒大染指万科并不奇怪，在广东，历史上，大概不下5个民企地产商都曾想吃下万科。我没有和许老板通过话，不能确定他的逻辑，但拿出91亿的真金白银，悄悄吸筹了一阵，至少说明他看好万科的投资价值吧。如果说之前，万科股价下跌、宝能爆仓曾是一种假设的话，许家印出手后，万科股价向下的概率大大降低了。

我原本有一个万科大结局猜想，结论是：无论去留，王石不输。主要的观点如下：

——万宝华之争的上半场已经结束，上半场主要是针对公司治理这场大战，大家拿着公司章程对打，接着是舆论战、投诉战。现在是中场休息，可能会比较长，因为监管者要真真正正把这些问题搞清楚，加上这么复杂的利益格局，需要时间。

——“中央军“华润还是会成为第一大股东。在宋林时代，由于华润自己有华润置地，而且万科这么大体量后，很难再把两者合并，所以宋林任期后期，华润其实想退出万科。傅育宁接棒后也秉持着宋林的逻辑，就是说万科不是我的战略性业务，也不可能变成我的，那么我就慢慢要退出。当姚振华一方举牌到5%以后，其实万科的管理层是去找过华润求援的，华润的态度是，我们没有什么钱，不可能在这样的高位继续去增持，如果你们有办法，我们不排除你们可以去找新买家，你们自己也可以买一些。但是没有想到姚振华的攻势是如此凌厉，很快买成了第一大股东，也没有想到万科管理层跟宝能之间的对抗是如此剧烈，变成了一个惊天事件。在这个时候，华润遇到了非市场的压力，央企丧失万科第一大股东的政治压力。换言之，华润第一大股东的地位是不能动摇的。在这种背景下，万科想让地铁进来、让地铁做第一大股东抑制姚振华，华润变成第三大股东，这对华润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承受的。所以华润就选择跟姚振华的意见一致了，就是要制约管理层的方案。

我预测最后的结果，就是宝能要用一定的方法，把一些权益提供给中央军，中央军用其他的方法，或者深圳地方政府用一定的方法来给宝能支付对价。总之就是宝能必须降下来，让华润升上去。这样的话，华润第一大股东（可能还需要救市国家队把持有的万科股权也转给华润），深圳地铁第二，宝能第三，最后管理层继续干下去。宝能只是作为一个财务投资者，慢慢淡出我们的视野。

——宝能对万科的兴趣应该已经下降。宝能是这场大战的始作俑者，它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背景？我觉得第一个是这些年的险资大扩张；不仅在万科这个案例上，在很多的案例上，险资都激烈地采取资产驱动的方法，买优质资产，然后用高回报理财产品去支撑资金的来源。宝能的资金不仅仅是险资，还包括了九个资产管理计划等。宝能是有足够的价值判断能力的一个围猎者，宝能系背后其实站着很多人，可能都想把万科据为己有。而万科今天的股价，相对于其内在价值来讲，安全边际不低。万科的负债率非常低，目前资金成本这么低，稍微提高一下负债率，就可以有更大的扩张。但是现在，当整个纷争大白于天下，完全阳光化了，姚振华想单独控制万科已经不可能，那么原来的很多资本运作设想，也很难在万科这个平台上施展。万科是把阳光化当成最好的防守。我猜测，姚振华说不定有一种想法，可能围猎错了对象。没有想到万科管理层的这些人骨头那么硬，没想到他王石一个天天游山玩水的人，竟然还回来，还打这样一场阻击战。

——万科团队会集体出走吗？我原来认为不会，现在认为不排除。万科团队的核心成员是创业团队，和一般的职业经理人不同，他们合起来才有价值。很多人说，王石也好，团队也好，他们真的就那么一条心吗？我个人的看法，他们未必在万科的经营风格、经营战略、经营想法上都完全一致。但是，在面对宝能的时候，我认为他们是高度一致的。这个时候，万科管理层只有两条路，第一条路，就是因为我死活不肯跟你合作，所以你要想进来可以，你不能当第一大股东，你将来也不能干预我的做法。如果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万科管理层继续做。我相信王石会交棒给郁亮，因为在价值观、文化上，在万科的整体风格的延续上，是没有问题的，王石可以接受郁亮出任董事长，他担任名誉董事长。他觉得待到山花烂漫时，他在丛中笑，他会有这样的一种满足感。如果不是这样的一种结局，而是最后姚振华，或者说姚振华跟华润在一起主导了最后的大结局，我估计王石包括整个万科的管理团队，很有可能离开。离开以后干什么呢？我相信以他们今天的江湖地位，以他们的资源条件，很快有项目有资金，重起炉灶。今天在中国，资产荒，优质的资产更荒，优质的资产又能够跟优质的管理团队并合在一起的大规模盈利机会很少，所以会有大量的钱去追逐他们。从另外一个角度，万科作为1984年创办的公司，到现在已经32年了，我相信也有很多组织上的官僚病，有温水煮青蛙的效应，可能在精益化程度上是不够的。如果他们出去，他们有可能打造出一种更有生机活力、肌肉更加强健的新型组织体系，甚至可能会有很多创新的商业模式出现。

如果以王石郁亮为首的这个团队，在外面风生水起，他们的名字可以叫千科、百科，而且有更好的体制机制，有资本的配合，完全自己掌控，说不定有朝一日又再抄底万科，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所以我觉得，留固欣然，退也可能是一个选择，那将会产生更大影响力的商界事件。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认为王石无论去留，都不是输家。

——大资本时代和大人本时代同时降临。今天中国的资本力量已经可以轻松调动起百亿乃至数百亿的资金，今后，他们围猎的标的可能还会有很多知名企业。大资本的时代已经来临。但是，万科事件也许是资本市场的一个转折点。就是在资本力量空前强大的时候，人力资本的力量，未来会成为跟资本力量相抗衡的强大力量。未来的创业企业，一开始的时候就会对自己有更好的保护，更好的制度安排。虽然资本很强大，但是我还是相信，人力资本同样是很大的一种力量。财富很伟大，但是人更伟大。

宝万华之争的大戏远未落幕。又来了一个强悍无比的许家印。我个人不太相信仅仅是财务投资，也许他在布局更大的棋局，更远的棋局。或者，他也是一个我们不清楚的大棋局的棋子。谁知道呢？下一出剧目是什么？下一个主角是谁？谨以高尔基《海燕》中的话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